实习生小韩今天完成了一台阑尾炎的术前谈话，本来应该是实习期的重要收获，但她却显得闷闷不乐。原来在和患者家属交代手术风险及并发症的时候，家属并不能认同阑尾炎的风险和并发症，他们认为阑尾炎不过是一台小手术，根本不存在所谓的风险。甚至举例说隔壁邻居手术当天就出院以及隔壁的隔壁邻居根本就没做手术就康复了。小韩想尽一切办法解释，又是讲解每个病例不同、风险始终存在，又是举例论证反驳，一场谈话进行了1个半小时家属依然不能理解，最后只得带教老师出场，几番沟通后患者很不愉快签字同意手术，并丢下了“你们就是推卸责任”的质疑之词。显然这次知情同意沟通双方都没有取得满意的效果，尽管患者同意了手术，但医患沟通是失败的。
在医患沟通的过程中，我们常常会遇到这样的情况：患者或家属经常质疑医生的治疗方案，他们宁可相信道听途说或网上片面的信息，也不愿意相信眼前的医生护士。反过来，医生护士也不愿意相信患者或家属口头的同意和理解，更多的是以白纸黑字来“保证”。
不知何时开始，签字成为了医患沟通的重要部分。记得电视剧《心术》中主刀医师谷超华就是因为没有补签字而行手术，患者最后揪住不放而导致其辞职离开，电视剧更是多次强调签字的重要性。现实中亦是如此，如果患者不同意签字，那么手术基本不可能进行，所以才有了产妇顺产不行家属却不同意手术而致其跳楼身亡的悲剧。虽然医学伦理学要求医务工作者在特殊时期可以以抢救病人为首要，但签字依然时刻挂在医生护士的嘴边。就医护而言，签字就表示同意和理解，这是一份保证，可以让医护人员专心治病而无需考虑后顾之忧。
医院因为抢救患者剪坏了患者衣裤而遭到患者家属索赔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医院以此为鉴，在抢救患者之前先告知有剪坏衣物的风险的知情同意书。医院签字涉及到了医疗诊治之外的范畴。
纵观这些年的“签字”内容可以说日趋丰富。从手术同意、治疗方案、特殊检查、特殊治疗到基本信息、各项注意，甚至现在到抢救时期衣物的破坏知情同意书，可以说事无巨细。常常有患者诉苦，我这医院的时候写完了，而医务人员恨不得把从入院到出院、随访所有的风险、可能性、并发症都交代清楚以免患者以“事先未告知”而引起纠纷。因此签字的内容依然在不断增长。然而，签字并没有让医患关系好起来，反而在签字的过程中，闹出了许多的不愉快。究其原因，医患之间的不信任和不理解根本不是一纸契约就能解决的。
诗人木心在《从前慢》中写道：以前的锁也好看，钥匙精美有样子，你锁了，人家就懂了。以前的医患关系也很和谐，你不必告知太多、不必顾虑太多，你做了，人家就会感谢。人与人之间的约定，往往是承诺和信守承诺——我告诉了你我会尽力而为，你答应了我你会信任到底，就算最后结果不尽人意但你依然愿意接受。以前做阑尾炎手术，哪怕术式传统，也有残端瘘、也会腹腔感染、甚至穿孔致命的风险，但医生会认真救人，家属也会积极配合，所以被称为小手术；而如今的阑尾炎，这些风险和并发症被提到了台面上，写在了病历里，反而成为了风险较高的手术了。这些风险不是医疗风险，而是“社会风险”，是一旦出现并发症可能导致“医闹”的风险，是医生方的担心和忧虑所导致的，是患者方的揣度和质疑所引起的，是医患双方长期积累的不信任而积累的顽疾。
我想起前些时一个耄耋之年的婆婆，肌钙蛋白危急值汇报，心电图提示心梗，患者自诉心慌、胸闷而家属却说之前就出现过心梗并没有多大问题，但所有的检查均提示新的梗塞。纵使我苦口婆心但对方始终拒绝行冠脉造影，在留院两天后家属强烈要求出院，无奈之下只好放行，郁郁寡欢之际我也只能叮嘱家属一定要按时服药、全程陪护并告知随时可以做急诊冠脉造影。患者离院的时候她家属告诉我说“你说的我都知道，但我还是觉得没问题”，我不能理解他所说的“知道”代表什么，一时间无言以对。我的老师告诉我，生死有命，医生现在连好多疾病都治不好，更何谈救人？
在诊治病人的过程中，我常常愿意多说几句。我知道我说的越多家属可能会更排斥，我也记得我曾经因为劝一名病重的患者留院而遭到投诉的事实；我知道任何时候任何事情都可以归于签字，但我更希望，有朝一日，签字会只是一种形式。我希望有一天，患者更关心的是我提供的方案而不是我是否在害他，我更关心的是如何让患者安康而不是防着他；我希望有一天，不仅阑尾炎是一台“小手术”，所有的手术都只是一台手术；我希望有一天，我们从见面都能保持愉快的交谈，你会一直信任我，而我也愿意用所学努力解除你的痛苦；我希望我能被信任、被理解、被尊重。
我希望的这一天，会到来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