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是看见,是共情,是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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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是曾经脆弱过的东西,永远不可能绝对坚强。”
—帕斯卡儿
01
二月的西安,春寒料峭。
年初出差两个月,眼看任务快结束,我却回不去了。疫情来袭,我在公司旁临时租住的城中村,也被封了,因为不得不每天往返,我办了通行证。
这晚下班回住处,我被拦了下来,没想到疫情加重,加大了监控力度,通行证必须看原件,为了方便我先都是手机出示拍照件,原件早不知放哪儿,身份证又忘带,咫尺之遥,我竟然回不去了。
独自转悠了好久,无计可施,于是蹲在一家旅馆旁边,闷闷不乐地点上烟,深一口浅一口,暗暗叹气。
一个女人出来倒垃圾,我俩莫名其妙地对视了一眼,同时呆住,居然是她,二十八年没见面了,我们还能一眼从人群中认出对方。
她是凌,今年44岁了,除了脸色变黄,眉眼还是当初的样子,而她说,我除了长高变壮,也能认得出来。这家旅馆就是她开的,疫情期间停止营业,听说我的处境,她收留了我。
天无绝人之路,我暗自庆幸,又无比高兴,看着眼前这个女人,想起当年,唏嘘不已。她和我有过一段故事。
02
我十一岁那年父亲入狱。故意伤人罪。
班上的同学都看不起我,女生对我指指点点,男生动不动就对我推推搡搡,明目张胆地欺负我,连老师都不管,在学校的每一天都是煎熬。
回到家一样,左邻右舍都在一个大院,大人们不让孩子跟我玩,仿佛我身上有什么传染病毒一样。孤独、压抑、绝望,痛苦,要不是舍不得奶奶眼睛瞎得可怜,我真想扑进路边的小河里去,一了百了。
这一天,班里调来一个留级生,听说留个好几个级,比我们大几岁,成绩也不好。
老师领进来一个女孩,已经有了少女的曲线,老师径直就将她安排在了我旁边,好吧,两个不受欢迎的人,扎堆伺候。
她就是凌,她的不受待见比我更甚,因为她妈名声不好,她爸长期卧床吃药,她妈听说是个破鞋,给钱就能上,臭名远扬。
她家住在大院最后面的角落里,与外面一墙之隔,有一个后门和一扇窗户对着墙,传说中她家的窗台上,总有男人的鞋,墙外还有人在不远处排队。
我们慢慢熟了,成了彼此唯一能说话的人,她说起她爸的病,她妈的负担,我也告诉她,父亲是因为我被欺负,跟其他家长争执理论,才一时失手。
那一刻,我们觉得,原来这世上,我们终于不孤单了,互相理解了,也有人分担我们心里的孤独与伤痛,艰难的日子似乎有人与共,痛苦不再那么强烈得让人想死了。
03
凌其实是个漂亮的女孩,但是成绩不好,仗着大我几岁,俨然一副大姐姐的模样,经常给我偷偷塞点好吃的。我不按时吃早饭,还凶我。
这一天,她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来两根棒棒糖,一个橘子味,一个西瓜味,我俩在桌子下面一阵猛舔,她盯着我突然说,停!一把从我手里夺过去,说要换口味。
不是只有妈妈才不会嫌孩子的口水脏吗?我愣愣地问她。她白我一眼,一把将自己舔过的那根塞进我嘴里,不再多说,偷偷瞄着她鲜红欲滴的嘴唇,我的心一阵狂跳。
有了凌,我的生活不再苦闷,我们经常放学一起走,一起玩丢石子,一起去校园后面的小树林掏鸟窝、荡秋千、扒木耳。
有时,我兜里没钱吃早点,她还会自己掏钱给我买,看我吃东西不洗手,对我横鼻子竖眼的,突然有了依靠,我的心情每一天都是好的。
在我懵懵懂懂的意识里面,对我好的人,我也一定要对她好,可是除了早逝的妈妈和瞎眼的奶奶,再没有哪个女人比她对我更好了,像是姐姐,又不全是。
谁要欺负她,虽然我不高也不壮,我也会第一个冲出来护着她。我们背靠着背,一起抵御歧视和挤兑我们的所有人。
04
有一天,凌说她特别想去男澡堂去看看,听说里面有大池子,可以游泳,她爸以前就是守澡堂的,有钥匙,可以偷过来用用。
那时候,游泳池很稀罕,女孩子能游泳的极少,我肯定得成全她的愿望,但是,澡堂里,不是得脱光衣服吗?想到这里,我脸就开始发烧。
礼拜天的晚上,澡堂里面没人,我俩偷偷溜了进去,大池子里面水被放干了,小池子里还有,凌说,她想进去,我背过身子说,行,我不看,你进去吧。
等她喊我转身时,只剩下一个脑袋留在水面上,窗外有皎洁的月光正好撒进来,照在她身边,她开心地喊着,真好玩,快点,你也下来呀。
一个小池子,统共也只能容纳五六个人,我迟疑片刻,才慢慢下到水里,真清凉呀,我们忍不住往对方身上扑水,发出开心的笑声。
慢慢就玩得忘乎所以了,我爬出水面一个个把淋雨器打开,得意洋洋地从头上喷撒出的水幕里走,迈着方步像个皇上一样。
凌说,我也要来,她一下子从水里站起来,吓了我一跳,月光下,我清晰地看见了少女的身体。两个小小的含苞待放的骨朵,骄傲地挺立在两座小小的山丘上。
我脑子一懵,霎那间,有什么东西像洪水一样涌来,瞬间完成了从童年到青年的转变。
此时,门外突然传来“砰砰”的撞门声,是保安听见里面有动静,我们吓得大气不敢出,不一会儿,凌爸过来了,他喊着女儿的名字。
第二天,所有的人都知道了。
有人说,这丫头随她娘,年纪小小就知道勾引男人。
也有老人说,就俩孩子,多大点,也就贪玩。
但凌不一样,她毕竟是大女孩,一下子就声名狼藉,第二天就没有来上学了,后来一直没来,听说她爸本来就生病,这一气,更重了,没多久就去世了。
她跟她妈一起去了广州,两个女人在异乡靠什么生活?我忍不住担心。有人说,东莞的钱好赚,女人嘛,只要不要脸,日子就好过。凌不是坏女孩,谁说这话,我都想啐他一脸。
后来,我小学毕业进了初中,环境变了,没人再会说我是劳改犯的儿子,慢慢地我也有了新的朋友,开始了新的生活。一路读书,工作,结婚,生子。
直到,再次遇见凌。
后记:
凌每天都给我做饭,洗衣服,陪我聊天,谈起在广州的日子,她欲言又止,最后叹口气,说也许你听见过什么传言,但那都不是我的生活。
事实上,在广州她做过女工,在工厂遇见一个西安小伙,就跟他相爱了,最后回老家结婚、创业、生女,丈夫车祸去世后,她就开了这家旅馆,维持生计,直到今天。
她听说我的家庭幸福,高兴又失落。唏嘘感叹,出走半生,归来已是中年。后来,她面色凝重轻轻问我,还记得那个澡堂子吗?那时,你是我唯一的朋友,不是有你,我可能活不下来。
父亲的病,母亲的痛,外人的鄙夷唾弃,很多时候,我真想找个安慰,逃离那个压抑窒息的家,那个时候,我自暴自弃,大概率会遇见社会上的混混,最后沦落到我妈的那条路。
我心里一酸,我何尝不是,没有凌的出现,我也会长出一身的刺,变得暴戾,变得乖张,用最硬的盔甲武装自己,是她,让我觉得温暖,变得柔软。
那时,我们有着最纯洁的感情,守护着彼此最难堪的岁月。伤口都暴露在对方面前,没有对方,很可能就迈不过那个坎儿。
终于能回武汉了,凌送我去火车站,在进站那一刻,她喊住我,伸出双手凝望我的眼睛,我一步跨上前去,用力抱住她的肩膀,薄薄的一层肩胛骨,真瘦啊!我的心一阵酸痛,很想哭。
好吧,就到这里吧。凌说。你一定要幸福,谢谢你陪我在最坏的时光里,让我记住了最好的你。
——情节改变自网络
END